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铃 9月初,苏州气温超过30度,但苏州生物医药产业园(BioBAY)的创新药企业却正感受着阵阵寒意。
透过园区办公室的落地窗,壹达生物的创始人戴晓兵望向对面楼宇,那里好几家熟悉的公司已不见踪影。
中国创新药寒冬持续两年了,BioBAY里的人们感受尤深——和国内另外两家综合竞争力排在前三的园区上海张江、北京中关村相比,更明显的创业基因是BioBAY的独特标签。
过去10年,从这里走出的企业占据了中国赴港上市生物医药企业的半壁江山。也因为更多聚集了创业型公司,寒冬下的现金流困境在这里更集中地爆发了。
经济观察报获悉,两年前BioBAY一期、二期、三期办公楼曾一房难求,现在入住率下降到了约八成;四期、五期的入住率则从两年前的八成降到了现在的约五成。
多数Biotech消失时,没有破产公告,没有新闻报道,只有同行的一声叹息——挂到闲鱼APP的二手设备可以寻迹。
和不少同行一样,科学家周永亮注册了闲鱼账号,和屏幕另一端的卖家讨价还价:最近很多公司关门,处理设备不少。我们公司刚开始,要把成本控制一下。
8月底,生物科技创新企业的创始人们参加了一场BioBAY的行业聚会。大家聊起了近况。有人正在频繁和投资人见面,为公司要上临床的管线“找钱”。有人正考虑到更便宜的城市建厂。戴晓兵则告诉同行们,他裁掉了一半儿的员工,正忙着把业务拓进海外和医美领域。
戴晓兵喜欢打高尔夫球,现在球杆已经落灰。而曾经一起打球的创业者球友,有三分之一的公司关门了。
设备大甩卖
“办公室桌椅处理,骨折价,走过路过不要错过。”
“xx栋315退租,出一批设备和设施,可随时看。”
“有需要办公桌的吗?免费送,来xx栋自提。”
……
主要为Biotech创始人提供会议、媒体和咨询服务的一位平台人士加入了一个500人大群,这类设备和家具转卖信息从一年前开始出现,去年还只是零星的,今年几乎每周都有吆喝的,每一条消息背后,都有一家准备收缩或倒闭的企业。
应者寥寥。“园区倒闭的公司很多,我估计有大几十家。”在BioBAY专门做二手设备的王超说,苏州做二手医疗设备的公司有好几家,今年单是找到他的倒闭企业就有近20家,这些企业规模都不大,有的有二三十人,有的就一两个人。
接到电话,王超会到现场验收,给设备充电运行,查看状况,再估个价。实验室常用的小型医药设备如离心机、培养箱、生物安全柜、超低温冰箱……原价在数千元到十几万元不等,状况较好的次新设备一般收购价两折,旧些的一折或0.5折。收购后,王超再以原价的三四折转卖。
2024年,随着倒闭的公司变多,企业们也发现了这一门道,自行三折转卖,这让王超的生意也难做起来。王超说,因为大家都很难融到钱,二手设备交易量变得比新设备还要大,他甚至听说苏州最近建起了一个微信群,专供倒闭的公司卖设备用。
客户缺钱又挑剔。设备用了几年,是否原装,修没修过,都要一一过问,到仓库看货时还经常会问“这个能不能送,那个能不能送”。
做这行久了,王超也清楚做药很烧钱。遇到实在拮据的,他会在建立信任后先把货给过去,等对方缓过劲儿再给钱,最多给8个月的账期。还有客户提出让王超用设备入股,他拒绝了。
周永亮就是王超在闲鱼上认识的,他是一家初创基因疗法Biotech的创始人。打了几次交道后,王超带着他去仓库看货,周永亮当场订了两台离心机,后来又入手一台生物安全柜。
春天会不会来?
“你见过哪个创始人在咸鱼上买设备的?”周永亮说,他就是。
他把经济观察报记者领进实验室,如数家珍地介绍:这台设备原价几十万,我自己搭一台才几万块;那个试剂盒进口的要一万多,我这个才小一千。有10多台设备是咸鱼淘来的,一台原价5万元的PRC仪,二手卖家标价17500元,我砍到了12500元。
说话间,实验室里一名实习生正在插“枪头”,这是实验室常用耗材移液器的一次性替换吸头,一盒96根,成品售价要二三十元,自己插只要几元。另一间实验室里,两个研究员在电脑前做外接的检测工作——产品上市遥遥无期,这种活儿能赚点小钱。
由于融不到钱,周永亮自己砸了近两百万,维持着不到10个人的团队,每天一睁眼,房租、工资、试剂费用就压在眼前。两百万元能撑到现在,还要靠当地的孵化器平台免费提供了不少进口实验仪器,这些仪器有的单台就上百万元。
周永亮是一位海归博士,在美国顶尖高校和医院做过前沿生物医药研究,拥有一项基因治疗专利。2020年,他回国进入一家创新药企工作,2023年夏天开始创业。当时,全球第一款获监管认可的基因编辑药物在几个月后才诞生,中国药企紧随其后,他跃跃欲试,相信基因疗法是中国少数有可能实现换道超车的领域。
但,资本市场给他泼了一盆冷水,公司成立至今,他没能融到一分钱。
创业这两年,周永亮的头发白了一半儿。有时“凌晨两点翻身坐起来,脑子里全是做药的事儿”,然后5点照旧起床晨跑。
周永亮似乎精准地踏空了中国创新药的资本周期。2015年后,中国经历了药审改革,未盈利且烧钱的Biotech获得了资本市场的绿色通道,这是创新药持续数年的美好时光——到2022年。
从2022年开始,资本市场变冷。2023年,科创板第五套标准收紧,亏损企业上市变得困难,一级市场资本缺少退出路径。这一年,中国健康产业融资额缩减到2021年高峰期的13%。
最近,周永亮每周会出差三四次,去上海、杭州等地参加活动,寻找融资机会。和投资人见面时,很多人都对周永亮的技术表示认可,但聊到最后却都是没钱。
周永亮相信自己是块金子,全世界有几千种遗传疾病,其中一种遗传病的某项重大突破就来自他的研究。现在,公司也建起了全球较顶尖的技术平台,能给创新提供最好的底层支持,他自信公司能在行业留下注脚。
碰壁多了,周永亮也想过,或许是专业门槛太高,投资人看不懂,又或许只是他们看不到退出的希望。他想过最坏的打算:以6—8个月为期,如果还找不到钱,他就只得把公司关掉,再去美国打工。
同行们也都不好过。周永亮加入了BioBAY一个由80位Biotech创始人组成的跑团,叫“我就是药神”,除了跑步,大家也互相鼓劲、互相支招。寒冬已持续两年了,最初大家还有些存粮和存量业务,今年日子更差了一些,碰面时聊起来,总有人问,“春天会不会来?”
收缩退场
2024年8月底,经济观察报记者来到陷入现金流危机和理财失败传闻的圣诺医药(02257.HK),其中一间实验室已经搬空,还有一间办公室堆放着拆卸好的办公桌椅——这些家具购入不到两年。
这是一家成立 17年的明星Biotech,是全球首家在抗肿瘤领域取得Ⅱ期积极临床数据的核酸药企。圣诺医药在2009年之后先后5轮融资2.7亿美元,2021年登陆港交所,成为中国核酸药物第一股,市值一度超80亿港元。
2022年6月,行业寒冬刚刚开始时,圣诺医药总裁兼首席执行官陆阳曾表示,公司手头现金约1.6亿美元,足以度过融资的“冰冷时期”。
现实还是比设想的更残酷。圣诺医药今年上半年无任何产品销售收入,亏损4350万美元。现金及现金等价物锐减至774万美元。市值2.88亿港元,比高峰期蒸发了96%。过去3个月,其首席战略官、首席医务官、首席财务官陆续离职。“有些该结束的课题都结束了。”圣诺医药一位工作人员介绍,公司计划将总部的一间实验室转租。搬空的实验室有两百多平,达到GMP标准,三年前才装修,装修费就花了上百万。
圣诺医药处于创新药最优质的赛道之一,核酸药物一度被认为是ADC后的下一个高景气前沿领域。即使如此,核酸药企也得在寒冬中自救。最近大半年,和圣诺医药并称中国核酸三巨头的瑞博生物、舶望制药分别靠商务拓展(BD)拿到了不菲现金流,成为同行眼中的幸运儿。
圣诺医药暂时没有接到这样的好运,最好的办法是开源节流。其研发费用从2022年的6764万美元降至2023年的5438万美元,同期的雇员数量从225人减少至145人。
2023年11月,圣诺医药授出合共40.94万份购股权。今年3月,圣诺医药股东陆阳、戴晓畅所持部分股权相继被强制出售。
在BioBAY里,还有不少与圣诺医药一样的企业。前述服务Biotech的平台公司人士发现,在投融资火热的2021年前后,其一年能吸引超过80位Biotech创始人。近一年多,新会员明显变少,去年只有约20名,倒退到了2015年的水平——那一年,药审改革刚刚开始,是中国创新药的元年。到2018年,大量资金涌入创新药,BioBAY的企业井喷,连食堂和餐厅都多了起来。
该人士发现,现在有的会员企业已经倒闭,有的企业参保人数为零,在他看来,倒闭的还不算很多,如果趋势继续演变,大规模倒闭潮会在一两年内到来。
搬个地方
在资金压力下,部分原本在一二线城市的创新药企决定撤退。朱斌就是其中之一,他的公司主要做引进项目(license-in),寒冬来临后,资金链很快就断了。公司原本在苏州和北京都有办公室,只好先把北京办公室关闭了,先想办法活下来。
既然一时找不到钱,就只好把创新药放一放,找个高性价比的小城建厂,做保健食品和抗病毒制剂,走难度低的快消路线。
朱斌挑中了湖南的一个县城。这个内陆小城在人才和产业政策上难以和苏州相提并论,但性价比很高,建厂生产成本只有北京的四分之一、苏州的三分之一、南通的二分之一。更可贵的是,由于20多年前输液龙头科伦药业(002422.SZ)曾将生产基地布局在这里,陆续吸引了50多家医药企业聚集,有相对完整的产业基础。
这大半年,朱斌来来回回洽谈了四五次。8月底,该县到北京办招商推介会,现场签署了总投资45亿元共10个项目,朱斌的项目也在其中。
等厂房建好、产线开工,下一步就要卖货。朱斌已经在和近20家直播带货公司洽谈,不少人觉得他有网红潜质,建议他亲自下场,这让他很意外。被众星捧月了十几年的朱博士,现在要放下矜持走网红路线了。这事他以前不屑干,现在觉得要试试看。
冬天养膘
“在冬天要养膘,要去做功课。”戴晓兵也这么说,寒冬给公司关了一扇窗,但他要靠自己凿出一道门来。
10年前,戴晓兵回国在BioBAY创立了壹达生物,专为抗体药物、细胞治疗领域的Biotech提供电转染设备及应用方案,前些年销售额一直是逐年增长。2022年底,壹达生物新上了一款高端产品,约有70家客户要排着队来测试设备,戴晓兵就在2023年初定下了销售额翻4倍的年度目标。
可没过多久,这些单子都突然消失了。
戴晓兵裁了一半员工,砍了多数的研发管线,设备研发团队转岗售后支持。快到退休年龄了,戴晓兵相信危中有机。销量出了问题,反倒让他和团队沉下心来把业务梳理了一遍,在一番规划后,启动了细胞治疗整体方案和外泌体载药CRDMO(合同定制研发生产外包)两个新板块。前者寄希望于用电转染技术及设备直接赋能细胞基因治疗,后者则有巨大的医美市场,有希望在年内带来收入。
重新划分业务后,戴晓兵估计从2026年起陆续会有客户的细胞治疗药物上市,这就可以为公司的设备和耗材销售带来增长。
切入医美赛道,是投资人早些年给出过的建议。戴晓兵一度觉得医美多是噱头,现在他相信医美也可以讲科学。两个月前,这家公司在取得把外泌体载药效率从行业原有的15%提升到50%的技术突破后,国内好几家大型医美公司都来寻求合作。
戴晓兵觉得,如果没有2023年的低谷,公司肯定还是走原来的路,被动地等着客户采购设备,这条路其实很窄。
与戴晓兵的想法相似,朱斌对未来仍抱有希望。他认为,未来数年,老龄化和支付能力提升会让中国进入大健康新黄金时代,只要熬过去,就能从头来过。
并非所有人都这样乐观。8月底,在BioBAY里最有名的bioCAFE咖啡餐厅,朱斌和周永亮碰面了。相识多年,每次见面总是匆忙,坐下来聊聊天,还是第一次,他们谈论的话题,仍然是中国基因治疗的前景。
有人曾这样问周永亮,如果公司倒闭,你就得先去美国打工了,等中国创新药环境好起来时,你还会回来做药吗?
周永亮说,一步慢,就会步步慢。错过了这轮技术爆发期,过两年就很难追上了。实验可以失败,但基因治疗有且只有一次换道超车的机会。就是现在。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王超、周永亮、吴星池、朱斌为化名)